旧教学楼的白炽灯忽明忽暗，电流滋滋的声混在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里，像有只无形的虫，爬在人后颈。

苏郁捏着笔的指节泛白。试卷最后那道留白题还空着——“请写出你最在意的人的名字”，红粉笔写的字迹边缘发毛，像被人用指甲抠过，在忽闪的光线下，竟像在慢慢渗血。

他往桌肚里摸了摸，指尖碰到块冰凉的橡胶——是那块刻着“苏郁”的旧橡皮。转学那天从旧书包里翻出来的，边缘磨得圆钝，刻字的地方被摩挲得发亮。指尖蹭过“郁”字的竖弯钩，他喉结滚了滚，把橡皮攥回掌心。

斜对面传来轻微的翻页声。

苏郁抬眼，谢砚正低头看笔记本。银边眼镜滑在鼻梁上，露出小半张脸，睫毛很长，垂着时在眼下投片浅影。他写字的姿势很稳，小指抵着纸面，钢笔尖落在纸上，发出极轻的“嗒”声，和窗外的风声撞在一起。

从进这教室起，谢砚就没停过笔。苏郁瞥过一眼他的笔记本，左栏写着“已确认规则”，右栏画着教室草图，讲台、门窗、甚至墙角的垃圾桶都标了位置，只有中间那栏空着，像是留着填什么关键信息。

“嗒、嗒、嗒。”

不是钢笔声。

苏郁猛地停笔。

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，很轻，像有人用指甲敲玻璃。

旧教学楼的窗户是老式木框，玻璃上蒙着层灰，窗外是歪歪扭扭的梧桐树，枝桠在风里晃，影子投在玻璃上，像张张乱抓的手。但那“嗒嗒”声不一样——太有规律了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像在跟人打招呼。

谢砚的笔也停了。

他没抬头，只是用钢笔尖轻轻敲了敲桌面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别看。”

苏郁没动，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，不由自主往窗边偏。

第三下“嗒”声落下时，玻璃上突然映出团白影。

不是树影。

是个人。

穿条洗得发白的白裙子，长发垂到腰，后背对着教室，就贴在窗外的墙根下，一动不动。风卷着她的裙摆往教室里飘，能看见裙角磨破的毛边。

苏郁的呼吸顿了顿。

这栋旧楼早没人用了，窗户离地面至少三米，她是怎么站在外面的？

“嗒。”

又一声。

白裙女生慢慢转了过来。

长发遮着脸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，下颌很尖，皮肤在昏暗中白得发青。她抬起手，指尖按在玻璃上——不是敲，是贴，像在透过玻璃摸什么东西。

苏郁的心跳突然变快。

他看见女生的手腕了。

隔着层灰玻璃，不太清楚，但那位置——靠近手腕内侧，有块淡红色的印记，形状很眼熟，像半块被敲碎的砚台。

和他、和谢砚手腕上的印记，一模一样。

“她也是玩家？”苏郁忍不住低声问，话音刚落就被谢砚用眼神制止了。谢砚冲他摇了摇头，又指了指黑板角落——那里用白粉笔写着条小字规则，刚才没注意：“晚自习期间，保持安静。”

苏郁抿紧嘴，把剩下的话咽回去。

窗外的女生却像是听见了，贴在玻璃上的手指动了动，开始慢慢往下滑，指甲刮过玻璃，发出“吱啦”一声，刺耳得让人牙酸。

她在写字？

苏郁眯起眼。

玻璃上的灰被刮开，露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，像个“你”字，又像“看”字。没等他看清，女生突然猛地抬起头——长发被风掀开一瞬，苏郁瞥见她的脸了。

没有眼睛。

眼眶的位置是空的，只有两个黑洞，正对着他的方向。

苏郁猛地攥紧笔，指节磕在桌角上，疼得他倒抽口冷气。

“别怕。”谢砚的声音又传过来，还是很低，却带着种稳当的力量，“她进不来。”

他说着，悄悄把笔记本往苏郁这边推了推。翻开的那页上，除了规则，还写着行小字：“NPC特征：穿白裙，无眼，善模仿声。”

模仿声音？

苏郁还没反应过来，窗外突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，脆生生的，带着点笑：“苏郁，你的橡皮掉了哦。”

是陈佳佳的声音。

他转学前三班的同桌，总爱抢他的橡皮擦错题，上次还跟他说“你这破橡皮刻着名字，丢了也能找回来”。

声音太像了，连尾音的调子都分毫不差。

苏郁下意识低头往桌下看——橡皮明明攥在他手里。

但大脑像被钉住了，肩膀控制不住地想往后转。他总觉得陈佳佳就在走廊里，手里捏着他的橡皮，正歪着头看他，催他快点捡。

“别回头。”

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后颈。

不重，指尖带着点凉，却像道闸，死死稳住了他想转过去的动作。谢砚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，隔着一张课桌的距离，身体微倾，眼镜片几乎要碰到苏郁的耳朵。

“她在骗你回头。”谢砚的呼吸落在苏郁耳尖上，有点烫，“规则里说‘不可回头看走廊’，她知道你橡皮上有名字，故意用熟人声音引你。”

苏郁的后颈被按的地方发麻，连带着指尖都有点抖。他攥着橡皮的手心沁出冷汗，橡胶变得湿滑滑的。

窗外的声音还在继续，陈佳佳的声音渐渐带上点委屈：“苏郁你怎么不理我啊？橡皮真掉了，被风吹到走廊那边了……”

苏郁闭了闭眼。

他知道是假的。谢砚说得对，这女生是NPC，是游戏里的东西。可那声音太真了，真得像陈佳佳就站在身后，眼眶红红的，要哭了。

“她怕光。”谢砚突然又说，指尖往讲台方向点了点，“讲台抽屉里有支激光笔，上次副本剩下的。”

苏郁一愣。

谢砚松开按在他后颈的手，递过来一支黑色的笔——不是钢笔，是支旧激光笔，笔身还贴着块破胶带。“照她。”

苏郁接过激光笔，冰凉的金属壳硌着掌心。他深吸口气，没回头，反手按开开关。

一道细亮的红光射向窗外。

正好照在白裙女生的脸上。

“啊——！”

刺耳的尖叫突然炸开，不是陈佳佳的声音了，是种尖利的、像玻璃被敲碎的嘶吼。窗外的白影猛地后退，撞在梧桐树上，长发狂乱地飘起来，露出更多没眼睛的脸——不止一个？

苏郁手一抖，激光笔差点掉在地上。

“关掉。”谢砚按住他的手，把激光笔关了，“适可而止，引来得志生更麻烦。”

窗外的嘶吼渐渐远了，白影踉跄着钻进树影里，没了动静。只有玻璃上被刮出的歪扭痕迹还在，像道丑陋的疤。

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，只剩白炽灯滋滋的电流声。

苏郁还攥着激光笔，手心的汗把笔身的胶带都浸湿了。他转头看谢砚，对方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，正低头用钢笔尖戳笔记本中间那栏空白，像是在想什么。

“你怎么知道她怕光？”苏郁忍不住问，声音还有点哑。

谢砚抬了抬眼，眼镜片反光：“猜的。”

又是猜的。

苏郁撇了撇嘴，却没再追问。他把激光笔放回讲台抽屉，走回座位时，发现谢砚的笔记本摊在那里，中间那栏空白处，刚被钢笔尖戳出个小坑，旁边多了行字：

“白裙NPC：弱点——强光；目标——引诱玩家违反‘不可回头’规则。”

字迹很清瘦，和他橡皮上刻的“苏郁”两个字，莫名有点像。

苏郁坐回座位，捏起笔，看向试卷最后那道题。

红粉笔写的“名字”两个字还在渗着虚虚的红影。他顿了顿，笔尖落下，没写“陈佳佳”，也没写别的名字，只在空白处画了块小小的橡皮，像他掌心那块一样，边缘磨得圆钝。

窗外的风又起了，梧桐叶沙沙响。

苏郁摸了摸手腕上的淡红印记，那里好像有点烫。他偷偷瞥了眼谢砚的手腕，那道半块砚台形的印记，在忽明忽暗的光里，竟像在微微发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