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无咎走出石窟时,天光已亮。晨风拂过衣袖,那枚漆黑铜铃在腰间轻晃,无声无息,却像压着一口未吐尽的浊气。他抬手按了按右眉骨,胎记处余热未散,仿佛昨夜毒雾中那声“火儿”仍贴着皮肉灼烧。
他没回头,只将断剑往鞘中推了半寸。剑身微颤,似有不甘,又被他硬生生按住。
市集在三里外的岔道口,人声鼎沸,药香混着油锅味扑面而来。他混入人群,月白长衫裹着玄色腰带,九铃垂落,走动时连响都不曾有。前方药摊上,一个采药郎中正低头捣药,药钵磕碰声清脆,正是任务名录里的陈五。
他缓步靠近,袖中手指轻捻,一枚碎银滑入掌心。摊前已有几人问药,他不急,只等一个空隙。可就在他抬步欲前时,一道银光忽地从侧方掠来,直取陈五手中药粉。
银光落地,是一根细如发丝的针,针尖已泛出淡淡青黑。
“这味‘断肠草’,三分毒,七分药。”少女声音清冷,却不带半分迟疑,“你掺了砒霜,是想救人,还是送人上路?”
程无咎脚步一顿。少女背对而立,素纱罗裙素净,鬓角六枚银针排成一线,在日光下泛着冷芒。她抬手取下第二针,正要再试,忽似察觉什么,猛然转身。
两人目光相撞。
他未退,反向前半步,袖口顺势一滑,露出右眉至耳际那道火焰状胎记。寻常人见此印记,或惊或惧,必退三步。可她非但未动,反而上前一步,银针轻挑,直点他腕脉。
针尖触皮,他本能欲避,却硬生生止住。那针如活物般顺着血脉游走一寸,忽地剧烈震颤。
“你体内……”她瞳孔微缩,针尖离体刹那,已由银白转为漆黑如墨。
程无咎反手扣住她脉门,力道足以令腕骨寸断。她指尖冰凉,不像中毒,倒似常年浸药所致。他冷声:“你想死?”
话音未落,颈侧一凉。
原是她鬓角银针被风带起,划过他脖颈,划出一道细血痕。血珠渗出,顺喉滑落,滴在衣领上,竟未立刻散开,反而在日光下凝成一点暗红纹路——形如火焰,底座隐现三道刻痕,像极了某种族徽残影。
少女目光死死盯住那血痕,嘴唇微动:“七绝……竟在活人体内?”
他心头一震,手上力道微松。她趁机抽手后退,踉跄两步,鬓角银针随风轻晃,与他腰间九铃竟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——非声非响,而是彼此悬垂的金属在空气中微微震颤,仿佛被同一段残音牵引。
他忽然记起昨夜毒雾中浮现的那几句不成调的《夜雨辞》残句:“针落铃动,命门初开。”
当时只当是幻象,此刻却如刀刻入脑。
他盯着她鬓角六针,冷冷道:“你试药,试到我身上,是想替陈五挡命?”
“我试的是毒。”她站稳,声音不颤,“而你,是七毒俱全的活蛊。”
他冷笑:“那你可知,试毒的人,往往死得最早?”
她不答,只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黑针,指尖轻抚针身,忽道:“你昨夜,可曾听见琴声?”
程无咎瞳孔微缩。
——昨夜他出石窟前,确有一缕琴音自远处飘来,断断续续,不成章法,却与他雨夜所奏《夜雨辞》有三分相似。他当时以为是幻听,未加理会。
“与你无关。”他松开手,退后一步,转身欲走。
可就在他迈步瞬间,腰间九铃齐齐一震。不是风动,也不是脚步,而是其中那枚漆黑铜铃,竟自行轻晃了一下,铃舌如针,指向药摊角落。
他脚步微顿,不动声色,抬手解下那枚铜铃,指尖在铃身一弹,铃口朝前,轻轻搁在陈五的药匣边缘。动作自然,仿佛只是整理衣饰,无人察觉。
“今日我不杀采药人。”他头也不回,声音散在人声里,“但你若再试我一针,下次,断的就不是针了。”
他离去时,步履平稳,未再回头。可直到转过街角,才发觉掌心已沁出一层冷汗。断剑在鞘中微微发烫,仿佛刚才那一针,刺的不是皮肉,而是它。
药摊前,少女望着他背影消失在人潮,缓缓蹲下,拾起那枚漆黑铜铃。铃身冰凉,可当她指尖触及铃舌时,铃内黑烟忽地一颤,似有低语涌出,却又戛然而止。
她将铃翻转,见铃底刻着一个极小的“程”字,边缘磨损,像是经年摩挲所致。
“七绝蛊成,主仆归位……”她喃喃,“可你这铃,为何会认人?”
市集另一端,程无咎行至桥头,忽觉颈侧血痕隐隐发痒。他抬手一抹,指尖沾血,那血竟不红,而泛着极淡的青紫,如毒将发未发。
他眯眼望向桥下流水,水中倒影晃动,忽见自己衣领上那枚血痕族徽,竟多出一道刻线——原本三道,如今四道,像被谁在暗中补了一笔。
他猛地抬手按住断剑,剑未出鞘,铃已齐鸣。
桥下,一只药童正蹲在石阶上洗刷药篓,篓中几根银针随水晃荡,其中一枚,针尖微弯,与少女鬓角所佩,一模一样。
程无咎转身,步履加快。
身后市集喧闹如常,药香弥漫,无人注意到,那枚搁在药匣上的漆黑铜铃,正对着他离去的方向,缓缓转动了半圈。
铃口朝前,舌尖微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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