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顺着断剑的缺口往下淌,一滴,两滴,不紧不慢。
程无咎盘膝坐在石窟外的青石上,琴横膝前,弦已湿透。他没去擦,指尖压下,第一声“徵”音撞进雨幕,像块生铁砸进深井。琴尾垫着那截断剑,剑身微微震颤,仿佛也在应和,又仿佛在抗拒。
七日来,每到子时,琴必断音。不是弦崩,不是指滑,而是他耳中忽然响起一声女人的惨叫——尖利、撕裂、带着火燎的焦味。起初他以为是毒后遗症,是铜铃在脑中作祟。可今夜,那声音来得格外清晰,像有人贴着耳膜在哭。
“啊——!”
他指尖一颤,琴音戛然而止。
雨更大了。他抬手抚过右眉,胎记处隐隐发烫,像被炭火烘着。他咬牙,重新拨弦,音调却已偏斜,不成章法。琴声越乱,那惨叫越近,竟似从地底钻出,与雨声混作一处。
他猛地停手,耳中余音未散。那不是幻觉——是记忆,活生生被雨水泡出来的记忆。
他低头看琴下垫着的断剑,缺口处的“程”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,可就在那一瞬,他眼角余光扫见石壁边缘的焦土松动,雨水冲开一道裂口,露出一截焦黑的手指,指根上套着一枚翠玉戒指,绿得发幽,像井底苔。
他怔住。
那戒指……他在父亲书房见过。画中母亲抚琴,右手无名指上,正是这枚玉戒,内圈还刻着一个极细的“程”字。
他盯着那截手指,雨水顺着石壁流下,冲得指骨微微晃动。戒指未腐,玉色如初,仿佛主人只是睡去,随时会抬手拨发。
他起身,断剑在掌中一转,剑尖插进焦土,撬动石块。泥土松软,底下传来闷响,像是空腔。他加力,整块焦岩翻落,一具蜷缩的焦尸显露出来,蜷在石缝深处,右手紧握戒指,左手五指扭曲,指骨断裂,掌心朝天,似在最后时刻试图抓住什么。
他蹲下,手指抚过尸体腰间残布——半片枫叶纹,焦了边,却仍能看出绣工精细。那纹样,他见过。黑袍客的袍角,就有这么一片。
他呼吸一滞。
这人是谁?若真是母亲,为何被埋在此处,而非主院?若不是,她为何戴着母亲的戒指?
他正欲再查,腰间九铃忽地齐震,不是轻颤,而是错乱急鸣,九音交杂,如群鸟惊飞。铃声一响,耳中惨叫再起,比先前更近,几乎贴着耳道炸开。
“啊——!”
他猛地回头,琴已被雨水泡透,弦松如废。可就在那湿透的琴面上,倒映出他的脸——右眉胎记通红如燃,而倒影中的他,嘴角竟挂着一丝冷笑,与他此刻的神情截然不同。
他一掌拍碎琴面。
木屑飞溅,倒影消失。铃声渐歇,耳中惨叫也退去。他喘息未定,忽觉背后寒意刺骨。
雨幕中,一人立于十步之外,黑袍垂地,水珠顺袍角滴落,不沾尘,不染泥。他未撑伞,却似未湿,唯有那半片燃烧枫叶在暗光中若隐若现。
黑袍客来了。
程无咎缓缓起身,断剑横于身前。他没说话,只将戒指捏在指间,举至胸前。
黑袍客目光扫过戒指,又落回他脸上,眼神如铁。
“放下。”他说。
程无咎不动。
“我说,放下。”黑袍客声音低沉,却如雷压顶。
程无咎反而将断剑抬起,剑尖微扬,指向对方。
黑袍客动了。
一步踏前,剑光未出,风已割面。程无咎侧身欲避,可对方剑锋已至,直指咽喉,停在距皮肤三寸之处。剑气凝而不发,却已刺得喉间生疼,似有血珠将出未出。
“有些事,”黑袍客冷声道,“不该问。”
程无咎盯着那剑尖,耳中忽然又响起惨叫,这次却不是母亲——是七岁那夜,他在尸堆中爬行时,听见的一声低语:“火儿……别回头。”
他瞳孔一缩。
火儿。黑袍客叫过他火儿。母亲临死前,也这么叫过。
他手中断剑猛然反刺,直取黑袍客心口。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未察觉,仿佛身体先于意识行动。剑尖破风,直逼对方玄色腰带。
黑袍客未动,只眼神微变。
就在断剑触及其腰带的刹那,程无咎耳中惨叫再起,这一次,是母亲在火中嘶喊:“别回头!别回头!”
他手腕一抖,收力。
断剑划开腰带表布,留下一道浅痕,未伤皮肉。剑尖停在对方心口前一寸,微微颤动。
黑袍客低头,看那道布裂,又抬眼看他。
“你本可杀我。”他说。
程无咎不答。他盯着那道裂口——布料撕开处,露出半张泛黄纸角,似是名单残页,字迹模糊,却依稀可见“程”字开头。
黑袍客抬手,袍袖一拂,纸角隐没。
“你听到了什么?”他问。
程无咎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:“母亲的叫声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黑袍客断然道,“她死时无声。”
“那你为何埋她在此?”程无咎举起戒指,“为何让她戴着母亲的戒指?她是谁?”
黑袍客沉默片刻,忽然抬手,剑锋收回,反手插入腰间暗鞘。
“你还不够强。”他说,“强到能承受真相的人,不会在剑前收手。”
程无咎握紧断剑,指节发白。
“我会的。”他说。
黑袍客转身,黑袍翻动,枫叶纹在雨中一闪而没。
程无咎立于原地,雨水顺发梢流下,滴进衣领。他低头,看断剑缺口处的“程”字——雨水冲刷下,竟微微发烫,与戒指内圈的“程”字遥相呼应,似在共鸣。
他抬手,抚过腰间九铃。
九枚铜铃静默,唯有一枚玉铃,正微微发烫,与断剑同频轻震。
他忽然想起七日前,饮下黑汤那夜,铜铃齐响,九音交错,竟似一首残曲。当时他以为是毒发幻觉,可如今回想,那曲调……竟与今夜琴断前的最后一个音,完全相同。
他抬头,望向黑袍客离去的方向。
远处雷声滚过,沉闷如鼓。
他缓缓蹲下,将断剑插入焦土,剑身没入一半,稳稳立住。他取出那枚玉铃,放在剑柄之上。
铃轻碰剑,发出一声极细的“叮”。
刹那间,剑身嗡鸣,铃声骤起,九音再合,竟成一调——不是哀乐,不是杀音,而是一支极熟悉的曲子,似曾抚过千遍,却始终记不起名字。
他怔住。
这曲子……是母亲常弹的《夜雨辞》。
可他从未学过。
他伸手欲取玉铃,铃声却忽然停了。
剑身余震未消,雨水顺着缺口流下,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洼。
水洼中,倒映出他的脸。
右眉胎记红得发黑,而倒影中的他,正缓缓抬起手,指尖指向他身后。
他猛地回头。
身后空无一人。
再回头,水洼倒影已乱,唯有断剑倒影,剑尖微微偏转,指向石窟深处——那扇从未开启的铁门。
他盯着那扇门,腰间玉铃又是一震。
他起身,走向铁门。
手触门环,冰冷刺骨。他用力一推,纹丝不动。他拔出断剑,剑尖插入门缝,撬动。
铁门发出刺耳摩擦声,裂开一道缝。
门内黑暗如墨,一股陈年焦味扑面而来。
他正欲再推,忽觉腰间一轻。
低头,九枚铜铃中,那枚玉铃竟自行脱落,滚落在地,直直朝门缝滚去,停在门槛前,铃口朝上,像在等待什么。
他俯身欲拾,玉铃忽然自行翻转,铃舌轻摆,发出一声短促的“当”。
门内黑暗深处,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——
“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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