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滴砸在板车上,顺着断剑的缺口滑落,一滴一滴,像数着命。
程无咎睁开眼时,断剑仍在怀里,指节僵硬,掌心的血与灰结成硬痂。他没动,也没出声,只是盯着那截残刃——火燎过的“程”字,此刻竟泛着一丝温意,仿佛刚从炉中取出。
车轮碾过碎石,颠得他肩头一撞。老镖师正要回头查看,忽觉风压扑面。
黑袍翻至,袖影一荡,陆沉舟手中长刀尚未出鞘,人已退三步,喉间一凉,血线细如发丝。
“火儿。”那人俯身,声音低得像从地底渗出,“该醒了。”
程无咎瞳孔一缩。不是因刀,不是因血,而是这声音——像极了梦里火中低语的回响。他没挣扎,任那黑袍人将自己抱起。断剑贴着胸口,烫得发麻。
黑袍人转身便走,步履无声。陆沉舟欲追,却见对方袍角一掀,半片燃烧枫叶在雨中一闪,随即隐没于雾。
他僵在原地,刀尖垂地,再未上前。
石窟无窗,四壁渗水,铁门落锁时,响如丧钟。
三十个孩子,大小不一,皆赤足短衫,面黄肌瘦。程无咎被丢在角落,断剑仍抱在怀,脊背抵着冷石,一言不发。
对面,一个高大少年捡起半截石刃,咧嘴一笑,牙缝里还卡着昨日的肉渣。
“活下来的,才有饭吃。”黑袍人的声音从头顶铁栅传来,冷得像冰泉,“死的,喂狗。”
话音落,石刃破风。
一个瘦小孩童刚爬起身,头颅已被劈开,血混着脑浆溅上石壁,像打翻的豆汁。
有人尖叫,有人扑向兵器架,更多人开始互咬、撕扯。指甲抠进眼眶,牙齿咬断耳垂,石窟瞬间成了屠场。
程无咎不动。
他盯着地面,看血慢慢漫过脚背,温的,黏的,像母亲最后吐出的那口气。
少年持石刃逼近,一脚踹在他胸口。他仰倒,断剑脱手,滑出三尺。
“你的命,归我了。”少年狞笑,举刃欲劈。
程无咎翻身,扑向断剑。指尖刚触到柄,石刃已劈下。
他侧头,肩头裂开,血涌如注。可就在那一瞬,他反手一撩,断剑自下而上,刺入少年咽喉。
“呃——”
少年瞪眼,喉管被割断,血从嘴鼻喷出,像开了两道泉眼。他踉跄后退,捂着脖子,却挡不住血流如注,终于跪倒,抽搐几下,不动了。
程无咎跪在血泊中,手仍握着断剑。
剑身嗡鸣,一声接一声,如龙吟穿骨。
他怔住,耳边仿佛响起那夜火中的低语:“拿着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可这次,声音清晰了些,像有人贴着耳根说话。
他低头,看断剑缺口处的“程”字——竟在血光中微微发烫,像被火重新烙过。
铁门再开,黑袍人步入,足踏血水,未溅半点。
他走到程无咎面前,俯视。
“杀一人,得饭一碗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,通体乌黑,刃口泛紫,“杀尽残者,得刀一柄,归我门下。”
程无咎抬头,脸上溅满血点,眼神却静得像死水。
黑袍人将匕首递来:“用它。”
程无咎没接。
他低头,看自己满手血污,又看那断剑——缺口处的“程”字已冷却,但掌心仍留着灼感。
他忽然抬手,一把夺过匕首。
黑袍人微怔。
下一瞬,程无咎反手将刃口在掌心一划,毒液顺着伤口流入血肉。他竟将手掌凑到唇边,舌尖一卷,将毒血与毒液尽数舔净。
“你——”黑袍人瞳孔一缩。
剧痛如刀绞腹,程无咎跪地,喉头一甜,鼻血先出,继而耳道渗血,眼白染红,嘴角溢黑。
他浑身抽搐,指节扭曲,却仍死死攥着断剑,指缝渗血,滴入石缝。
黑袍人沉默。
石窟内,残存孩童已死尽,只剩尸堆与血洼。程无咎跪在中央,七窍流血,却抬眼直视黑袍人,声音嘶哑如磨石:
“你要我杀人……我不用你的刀。”
黑袍人凝视良久,忽然转身。
铁门开启,又闭。
程无咎眼前一黑,终于倒下。
醒来时,他在一间石室,身下是干草,身上盖着粗布。
断剑仍在手边,缺口处的“程”字已黯淡如常。
他撑地欲起,忽觉腰间一沉。
低头,九枚铜铃不知何时系在腰带,材质各异,有铜、铁、玉、骨、石、银、锡、陶、木,大小不一,却排布有序,随呼吸轻响,如低语。
他伸手去解,铜铃却不响了。
再动,又响。
他不动,铃声却自己轻颤了一下,像在回应什么。
门外,脚步声近。
黑袍人推门而入,手中托着一碗黑汤,气味刺鼻。
“喝完,明日试刀。”他将碗放下,“你若不死,便不是人,是刃。”
程无咎盯着他:“你叫什么?”
黑袍人静立片刻,袍角微动,半片燃烧枫叶在灯下若隐若现。
“你叫我……师父。”他说完,转身离去。
门关,灯灭。
程无咎端起碗,汤面映出他右眉至耳际的胎记——暗红如火,竟在碗中倒影里微微跳动。
他一口饮尽。
汤入腹,如沸油浇肠。他蜷身抽搐,冷汗如雨,却听见腰间铜铃齐响,九音交错,竟似一首残曲。
七日后,石窟再开。
程无咎赤足立于尸堆之上,断剑横肘,腰间九铃不响。
黑袍人立于铁栅外,身后跟着两名灰衣童子,各捧刀匣。
“七日七试。”黑袍人开口,“你活过六关,最后一关——杀我。”
程无咎抬眼。
“你若胜,得刀,得名,得自由。”黑袍人解下腰间长刀,抛入窟中,“你若败,为奴三年,再试。”
刀落血洼,溅起黑红。
程无咎拾刀,未看,只将断剑插入腰带,与九铃并列。
“你不用断剑?”黑袍人问。
“它不杀你。”程无咎说。
黑袍人轻笑,纵身跃下,掌风如铁。
第一招,直取心口。
程无咎侧身,反撩,刀走偏锋。黑袍人袖拂,震开刀刃,左掌拍其肩颈。程无咎借力后跃,肩头已青紫一片。
第二招,双掌合拍,气如雷动。
程无咎滚地,刀挑下盘。黑袍人跃起,足尖点刀背,借力腾空,一掌压下。
程无咎弃刀,双手举断剑上迎。
“铛——”
金铁交鸣,断剑未断,黑袍人掌心却震裂,血顺指尖滴落。
他落地,盯着掌心血痕,忽然低笑。
“好剑。”他说,“可惜,是残的。”
第三招,黑袍人不再留手,掌影如幕,步步紧逼。程无咎连退七步,背抵石壁,退无可退。
黑袍人一掌推出,直击天灵。
程无咎闭眼,断剑横额。
就在此刻,腰间九铃齐响,九音合一,竟如龙吟应和。
黑袍人掌势一滞。
程无咎睁眼,断剑自下而上,刺向其掌心。
黑袍人收掌,后跃三步。
“够了。”他说。
程无咎持剑而立,呼吸未乱。
黑袍人从怀中取出一块铁牌,上刻“白隐”二字,递来。
“从今日起,你名白隐。”他说,“杀手中,你为初刃。”
程无咎接过铁牌,收入怀中。
“我为何活下来?”他忽然问。
黑袍人转身,袍角翻动,半片枫叶在灯下灼灼如火。
“因为你本就是火种。”他说,“别人烧尽,你燃起。”
门关。
程无咎立于尸堆之间,断剑垂地,九铃轻颤。
他低头,看铁牌上的“白隐”二字——刻痕未深,却已入骨。
他忽然抬手,将铁牌按在断剑缺口处。
“程”字与“白隐”相叠,竟严丝合缝,像本就一体。
他指尖用力,铁牌边缘割破掌心,血滴落,渗入剑身。
九枚铜铃同时一震,齐声长鸣。
程无咎抬头,右眉胎记在灯下泛出暗红,如将燃未燃。
他握紧断剑,指节发白。
门外,黑袍人立于廊下,手中握着一幅泛黄画纸——画中一家三口,男持长剑,女抚琴,童抱断刃,右眉皆有火痕。
他指尖轻抚画中孩童面容,低语:
“火儿,别回头……回头,就活不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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